安龙是一座边城,蹲踞在贵州西南一隅。向南渡过南盘江即是广西;往西去便是云南;省城在北则要遥远一些。
六百年前,一队王师来到这里披荆斩棘,开山取石,不久筑起一座石城。他们来自赣、皖、苏、浙等省,奉明太祖朱元璋命令来此屯守,“开一线以通云南”,以此消灭元蒙在云南的残余势力。于是,便有了这座城垣。
小城状如一张没有扶手的椅子。椅靠在南,是两匹连绵的大山“龙井”和“桅峰”,峻峭而挺拔。明代老城就建在椅座上,东、西、北三面空阔,且均是缓坡。随着朝代更替,人烟繁衍,城市一圈圈向三面扩张,清代时中心已移到北门坡脚。因此,在新城与旧城之间延伸出许多小街小巷,联结起那流逝的时光。
时间来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,我已是一名小学生。对于城圈圈里的少年们来说,小城有两处乐园,一处是城墙;另一处就是陂塘海子。
城墙是清代扩城建府时修建的,一码的大条石堆砌,桐油石灰粘连,坚固而高峻,逶迤数里,很是壮观。据史书记载,清嘉庆、道光年间,有两拔农民军攻城均未能攻破。因此,过去曾有民谚云:“安顺府的文庙,兴义府的城墙。”其意是赞美安顺文庙石雕技艺的精美,安龙城墙的坚固(安龙在清代建置名称为兴义府城)。
少年们在城墙上尽可疯玩半天,或执树枝竹片模仿戏剧人物捉对厮杀,或是在泥土与石缝间掏刨寻找前人遗落的小钱币、铅弹丸等零碎物件。甚至什么也不做,就在城墙上走着看风景,看城内瓦屋下的人家,看城周围奇形怪状的山峰,最喜欢看的就是城外那片绵亘十余里的陂塘海子。
盛夏时的陂塘海子最是少年们牵心挂肠的地方。这时,海子水面上是无边无际的荷花和莲蓬,水里面则有鱼虾、黄鳝、泥鳅和嫩藕。少年们可采摘莲子抠取嫩藕解嘴馋,又能兴致勃勃地捉泥鳅捅黄鳝,在游泳池扑腾一番后便去半山亭里歇憩,总之是有无穷的乐趣。
那时荷塘里有许多穿着号褂的人在开挖河渠,要将这片海子建成农场。他们一边挖泥,一边将挖出的藕节和摘下的莲蓬堆码起来,宽敞的空地上就冒出一个个小山包。荷塘里横陈着一些小船和木筏,少年们三五一伙登上去,撑进荷林深处各自忙活,且专揀颗粒饱满的莲蓬下手。采得多了就将长裤脱下来,扎紧裤脚往里塞,上岸时每人脖颈上都骑着一只裤口袋,犹如一匹匹驮马,尽可招摇过市,没有谁会来干涉,因为这是千百年存在的野荷。
在荷塘的一角有一个标准露天游泳池,是抗战时期驻军49师官兵们开挖出来的。泳池长50米、宽25米,池壁全用料石镶砌,池底有水源源冒出,又引五硐桥流来的活水,在池端以细砂过滤。泳池由浅而深,浅处可供儿童嬉戏,深处用于高台跳水,跳台筑于池尾。游泳池竣工之时,正值国民政府提倡新生活运动,内容诸如讲究卫生、锻炼身体、戒吸鸦片等,因此将泳池命名为“新生游泳池”。
在陂塘海子划船、采莲藕后,再到游泳池嬉水,是孩子们最大的快乐。在这里,娃娃们由“狗刨”过渡成“自由式”,由“秤砣入水式”习练成“飞燕入水”。还相互比赛耐力和速度,抑或是分起边边打水仗。玩累了就上岸躺在草地上,直到太阳偏西才恋恋不舍地回家。
这泳池扑腾出许多游泳健儿,参加专区和省里的比赛都能夺得名次。五十年代,安顺专区还没有正规的比赛泳池,不得不将赛事移到这里来举行。
游泳池紧傍着一座小山堡,山堡上建有“涵虚阁”、“一览亭”、“半山亭”等亭台楼阁。在荷塘玩乐时如遇天降大雨,孩子们就摘一张荷叶顶在头上,将衣服搂在怀里,任荷盖喧嚣,全不畏惧。若在泳池遇雨,则抱起衣服直奔半山亭。在半山亭中不仅可以欣赏十里荷塘烟雨迷茫的美景,一些少年更可借此炫耀一番自己的才华。
清代以来,安龙走出去好些个显赫人物。有翰林学士,有封疆大吏,有督府将军,然而孩子们最熟悉的还是神童张之洞。这并不因为张之洞当过湖广总督和军机大臣,而是由于平日里家里有文化的老人及学校里的老师经常这样教导:“看你一天只晓得憨玩,人家张文襄像你们这般年纪就写得出《半山亭记》,同样是喝龙井水长大的,你们咋个就不行呢?”老师和一些家长曾鼓励孩子们背诵《半山亭记》,这篇文字就刻在亭子石壁上,是张之洞十一岁在安龙读书时作的,七百余字,描写招堤荷塘四时风景。孩子们在这里躲雨时,一经有人提议就来比赛背诵,兴头上还会将衣兜里的莲子拿出来,放在石桌子上打赌。多年以后,这些当年的孩子们尽管境况各异,职业各别,但都还能哼得几句“沙明荷净,舞翠摇红……”
这片荷塘与小城人世世代代相伴相生。上火流鼻血了就去摘一片荷叶熬粥喝,嘴馋了就调一碗藕粉莲子羹吃。家里的主妇时不时又会将藕节骨头汤,抑或是清炒藕片揣上餐桌。饭馆的厨师更能将那荷花、荷叶、荷茎、藕节、莲子全都用作食材,配上塘里的鲜鱼,做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“荷花宴”来。
待满足了口腹之欲后,人们又来寻求精神上的享受。文人们画荷、写荷,绣花女们则在绷架上绣荷。于是,一些人家的桌围、椅垫、帐沿、门帘、被面,乃至墙上,便有了“鱼戏莲房”、“鸳鸯伴荷”的图案。
我读书的小学校在明代老城的中心,后面连接着一所中学。这块地方曾经是小城最显赫、最神秘之地,是小城人心目中最神圣的地方。明代初年建城时,这里是千户所衙门。明末,南明永历朝廷播迁到安龙,这里又改作皇宫,历时四年。这块小小的地方曾经产生过许多悲壮的故事,被载入国史、地志,以及众多的野史笔记中,吸引过无数专家学者及游客来寻幽访胜。皇帝走了,此地成了书院。我就读时,古老的建筑几经改易,唯有校门前的两株古槐在昭示这段历史。
我们的书读得轻松而有趣。学校开设一门手工劳作课,要求学生用棕叶或是竹子制作一些小动物或者是提篮一类小工艺品。下午放学后,我们就沿着操场旁边的小路走进西关街,去完成这门功课,因为西关街上住着几位小同窗,他们家后院里种有棕树和竹子,可以就地取材。
住在这里的许多人家都是一些深宅大院,是祖上遗留下来的“四合院”、“三合头”、或“二重堂”,前面有天井,屋后有园圃。高峻的石墙上披拂着青藤绿萝,临街一面有条石砌筑的“铺台”和厚重木坊制作的“朝门”。门大都敞着,透过腰门的上方,依稀可见铺砌着石板的庭院,还有字画斑驳的照壁。间或有一只猫或狗,伴着门外的下马石慵懒地卧着,显得空寂而冷清,唯有织布机“咔嗒!咔嗒!”一递一声传过来,方使这方土地有了些许生气。这一带人家大都以织布、绣花为业,布是家织土布,绣工是做背带、被面、帐沿、门帘,还有端午节人们佩戴的香包、菱角,也大都出自这里。此外,他们也种植果木和蔬菜。
据父老们传言,这一带曾经是老城内最热闹的地段,是最早的商业中心,每家大门两侧那石砌的铺台就足以证明,那是用来摆放商品的。多年后,当我来专职研究地方历史文化时,方知这块地方的不寻常。这是几条具有传奇色彩的小街,在中国数以千计的小城镇中,拿当下流行的话来说,大概要算最“牛”的小街了。三百多年前,这里竟然集中了一个朝廷的吏、户、礼、兵、刑、工六部,还有科、道九卿衙门;居住过王公大臣,安顿过太监、嫔妃。曾经冠盖云集,轿马相接,信使往来,语音芜杂,俨如北京的大前门、王府井。如同中国其他都城一样,这里也有皇家气度、汉官威仪;也上演过一幕幕忠奸争斗,权力角逐;有宫闱秘事,有缠绵爱情,也有刀光剑影。此时再来回想起街上那些被鞋底磨得光滑如镜的石块,我们曾经进出过的院落,那些紫黑的檐柱,厚重的门廊,木格子窗棂,丈二条石的台阶,心里一怔,或许那里就曾经是南明王朝的“礼部”,抑或是“兵部”哩!沧海桑田,谁又说得清楚。
我家世居的老屋坐落在钟鼓楼下的北大街上。
钟鼓楼雄踞在老城与新城的交接处,三层巍阁,俯瞰全城,在众多低檐瓦舍间突兀鹤立,是小城地标性建筑。楼的下端开有四道拱门,连接四条街道:北门坡、文庙街、广东街和北大街。
安龙的娃娃们都会念这样两句童谣:“安龙有座钟鼓楼,半截插在云里头。”童谣的来历缘于一个乡人在外地与一川人赌气,各自夸赞自己的家乡。川人说,“我们乐山有座峨嵋山,离天只有三尺三。”乡人情急之下便拿这钟鼓楼来与之比拟,憋出这两句话来,虽然极其夸张,但也可知钟鼓楼在小城人心目中的地位。
钟鼓楼司钟击鼓用于报时,遇有火警时,那钟鼓之声也会急促响起,追逼人奔赴火场。在钟声催促下,男人们纷纷冲出家门,抬起水枪或是拿起脸盆,在街沿上的“太平缸”里取水救火。此外,它又还是一处新闻发布中心。逢城里赶场的日子,楼上便站了些公事人,手执铁皮喇叭,高声宣讲政府法令和时事新闻。而墙壁上除了张贴公家的告示和文化馆墙报外,也间杂着贴有民间的各类揭贴。家里的老人讲,更早一些时候,会有一位老先生逢鼠、马赶场日来这里宣讲“圣谕”,内容是孔孟、程、朱等儒家圣人的教诲。抗战时期,这里又是流亡学生们演讲和唱歌的地方。
谁家老人过世,出殡那天,无论住在哪条街巷,总要抬来这里绕一圈,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。遇到哪家小辈不孝顺,或是遭遇了什么不平事,都会来这里向人们倾诉,顷刻全城知晓。赤贫人家的老人死了没有力量安葬,孝子们就包了白帕来长跪在这里,这时自会有热心人来承头募捐。总之,这地方牵延着小城百姓的日子,永远不会寂寞。
钟鼓楼北向的街道是北门坡。北门坡最初形成于乾隆年间,是由明代老城逐步延伸下来的。街道是一个缓坡,由一级级的石阶构成,共有一百多级。街道两边的民居门前都植有冬青树。站在钟鼓楼下抬头望去,青黛的屋瓦层层叠叠,苍翠的树叶簇簇拥拥,形成一道独特的景观。我们的学校就建在坡顶上。每天清晨,背起书包,在钟鼓楼门洞里的小吃摊上买一个烘烤得外焦内嫩的饭豆糍粑,或是一截枕头棕粑,一路吹着咬着爬北门坡。待吃完东西,爬到坡顶,学校也就到了。倘是下午,又恰好是初夏,正是冬青树开花时节,北门坡充盈着浓烈的花香味儿,女孩子们将散落在台阶上的细碎花瓣拿线串起来戴在脖子上。男娃娃们呢,或是纵跳着触摸树叶,或是一口气奔到坡顶,然后争着骑在路口那两只石狮子背上,得意地俯看那些仍然在爬石坎子的同窗们。
这条街多数时候很是清静,而上学和放学时则又十分热闹,因为小城历史最悠久的小学和中学都在坡上。因此,街上的人家不需要钟表也能准确掐算出一天时间。
上学路上经常遇到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,身形如一根竹竿,满面烟容,身上的长衫缀满补丁,已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,脚上是一双露出脚趾且没有后跟的布鞋,大人们都喊他“陈阿同”。他没有什么正式的职业,赶场天帮人家拿长凳占摊位,散场时又帮人拿回去。有时又见他臂弯上搭一件单皮棉夹衣物,或者手里托着钢笔、首饰一类物件帮人出售。家里的老人经常拿他来教育子弟,“若不好好读书,将来就像陈阿同一样拖衣落食”。但有时又会听见人们这样议论他,“那个人穷归穷,但硬气得很,不偷、不抢、不骗,街坊邻舍拿点东西给他,他就一定要给你做点事情回报;又讲信誉,帮人卖东西从不瞒哄”。我们由此常常怀揣复杂的心思看他背影。他孤身一人,没有家小,据说后来死于饥饿年代。
钟鼓楼东向是文庙街。自清初以来,这条街道就是小城的政治中心。清代的府衙,民国时的县衙,新中国成立后的党政首脑机关,前后都在一个大院里。虽然令人敬畏,但半城百姓每天也还需在这条街上走动。街的尽头是一个场坝,每逢子日(鼠日),四乡八寨的农人就要前来出售农产品,城里的小商小贩也会摆起摊子。若逢午日(马日),则又在城西另一个场市集会。但这还不是主要的原因,更其重要的是,场坝后面山下就是半城人赖以生存的珍珠泉,俗称“东边龙井”。龙井水清冽甘甜,品质优于其它井泉,故此许多人家宁可多费些力气也要去挑来煮饭烧茶,尤其是那些做饮食生意的。
每天傍晚,青年男女邀约起同伴,三三两两去挑水,一路欢声笑语,平添几分热闹。路上要经过一个教堂,偶尔有风琴或是提琴声从紧闭的大门里传出来,青年们即刻止息喧嚣,放缓脚步。挑水的人多了,回来时一路洒满水滴,一到夜里文庙街的石板上就变得湿瀌瀌的,有文人将它敷衍成一景,称“夜雨洒金街”。外地人不明就里,视为珍奇。
文庙建在这条街上,是祭祀孔子的场所。文庙大门对面是不允许有民居与之对峙的,因而砌了一面照壁。大门两边立着“文官下轿、武将下马”的石碑,这里是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。据说,一天夜里,一个醉酒的汉子竟在照壁角落小解,恰好被一方名士景方鉴看到,此公曾是前清贡生,不仅学问好且人品端正,为地方人士所崇敬,尊称为景贡爷。景贡爷当即大喝一声,那醉汉酒也被吓醒一半,连忙认错。贡爷却是不依不饶,硬要叫那汉子提水来冲洗,汉子只得照办。此事传扬开后,久之形成一句民谚,“点子邪,屙尿遇到景贡爷!”用来自嘲或是挖苦别人不走运。
这条街上还住着一位名人夏聋伯。他虽然又聋又哑,但心灵手巧,并且生性诙谐。他以纸扎手艺谋生,正月里玩龙灯、跳花灯,他做的青狮白象、鱼龙虾蟹无不惟妙惟肖;出殡时笼在棺木上的丧罩,站着的白鹤能缓缓吐出黄色烟雾,且频频点头。遇到县里有重大庆典活动,他扎的“烟火架”会在空中燃烧出一折折历史故事场景,硕大的“孔明灯”能飘过天榜山头。
他有两副自撰的对联为人传诵。一副是:“鸡蛋鸭蛋鸽子蛋;饭盆脸盆洗脚盆。”是因为一场冰雹后,大雨相继,他的瓦屋千疮百孔,满屋漏水,他不急于修屋却先将对联贴出来。上联指屋顶的大洞小眼,下联是说地上接漏的家什。另一副是,“糖壳壳已经营二载;马架架又挂了三年。”这联写于“文革”时,因“破四旧”,他擅长的那些玩意都在“横扫”之列,不敢做,也卖不出去,只好给糖食商店糊包装纸盒养家话口。此公虽口不能言,却是绝顶聪明,无声而胜有声。
与文庙街相对应的是广东街。清代雍正年间,安龙升厅为府,增设一镇绿营官兵,统管盘江八属。城内突增一批文武官吏和兵士,朝廷每年要拨给大量银两,用于官吏们的薪俸,士兵饷银、工食银及马匹、装备的费用;还有官署、公所的修建之资,一时刺激起消费增长。于是,早已进入贵州的四川、江浙、两湖、两广和福建的商人们嗅到商机,相继前来开拓市场。由于地缘关系,两广人捷足先登,为方便商贸往来,一些商人开始购置房产,开设店铺,有的还举家迁来,便逐渐形成这条以广商为主体的商业街,郡人遂称为“广东街”。
在这条街上,有的广人已历几代,也有之后陆续来的,但一些住户仍保留着故乡习俗。夏天,他们穿着黑色香云纱裤褂,踢踏着木板鞋在街上走动,木板鞋敲击石板路面发出清脆悦耳之音,也算给小城增添一景。曾经有一位杰出的闽商黄绍奇,给这条街涂下过一抹亮色。他乐善好施,热心公益,曾捐巨资修城墙、桥梁、道路及井泉;赈济灾民,救助孤贫,诸多善举受到人们尊敬。过去,地方人士每年清明节都要去他的坟前拜祭。
广东街上还住着一位老派文人刘朗轩先生。他饱读诗书,在中学任过国文教师,教过我的父辈,算得一方博学鸿儒。我在翻阅文史档案时,读到他在1944年《贵州日报》发表的一篇文字《安龙县培修明陵记》,文言文写作,其文字功力的确让人钦佩。他晚年闲居在家,家里经营一个糕点铺。每年元宵节,他家门楣上悬挂起几个灯笼,上面粘贴着谜条,供人猜谜。自认为猜中者就径直走进大门,他端坐在中堂上,八仙桌上堆着点心,猜中者即可领取一盒。绝大多数都只得看一眼就出来,因为谜底都是“四书五经”或古典诗词中的句子,且又冷僻。那时候,具有这方面学问的人已不多了,我等这群小学生更是徒看热闹而已。
老先生晚年得子,极是珍视。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却不让他去学校读书,而是留在家里自己教,课程是书法、绘画及儒家经典。五十年代,政府重视教育,凡家中有少年的都要动员进学校,家境贫寒从未上过学的全免学杂费。因此一班同学年齡参差不齐,有的悬殊竟达十来岁。为顺应形势,老先生也将他的儿子送来插班。刘公子与我同学,比我大七、八岁,他辈分高,小同学们都称他“耶”,就是叔的意思。我与他同窗共读两年,很多时候是看他画画写字,他写得一手漂亮工整的柳体字,喜画山水、花卉。老师也不便管他,任由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。不久他父亲过世,他也不再到学校里来,据说要为父亲守孝。再见到他时已是二十多年后,腊月间的大街上,他在一张大方桌上给人家写春联和“家神”,他早已把家安在乡下,是那一方颇为知名的乡先生。
钟鼓楼的正面即是北大街,是小城的商业和文化中心。街上房舍大多建于清末民初时期,有几幢中西合璧建筑间杂其中,显得比其他街道体面。抗日战争时期,贵阳版《中央日报》记者戴广德曾这样描述:“(安龙)市街的房屋和马路相当整齐、清洁,方块石路面修筑和安顺市街一样,晴天无尘土,雨天不泥泞。道路的两旁植有树木,绿荫树林,远看极美观。如果谈市容,安龙也许还站在黔垣的前面……”。他所写的街道,自然就以北大街为代表。在这条街上,两边铺面均无闲屋,全都做着生意,绸缎布匹、广洋杂货、图书文具、茶馆酒楼、钱庄当铺都集中在这条街上。一到夜里,大店铺的煤气灯,小店铺的臭石灯,小摊上的马灯相继亮起,还有游移不定的手提灯笼,共同构成一个若明若暗、亦真亦幻的世界。
街的尾部是安龙有名的鱼市。居住在城外陂塘海子周围的几个村庄称为海子庄,家家置有小船,一是用于交通,二是用来打鱼、采莲藕。每天清晨,柔远门外的跃鱼滩就停泊着一排排渔船。渔民们从船上抬下鱼篓经草纸街进城。遇到涨水季节,渔船就径直抵近城墙,渔民们改由北门洞进城,直接来到北大街。他们在街沿两边摆放大大小小的木盆,取来井水,将活蹦乱跳的鱼儿倒进去,每天的鱼市就开始了。待到午后,卖鱼人开始去城里的店铺称盐、打油,或者购置其他物品,又将盛鱼的木盆寄放在熟悉的人家。不曾卖完的鱼或者贱卖,或者送人,甚或倒在地上。这时,人们就可以去拣来喂猫了。
大街上最难忘难舍的地方是“中山纪念堂”。这地方地势十分宽阔,临街一排房屋,设有图书阅览室、乒乓球及“克朗球”室,楼上是文化馆办公和放置物件的地方。正中一道宽敞的大门,进去是花圃及篮球场,球场后是剧场。这里白天夜晚都热闹异常,男女老少都能在这里找到欢乐,白天有球赛,晚上有戏剧,这两样为小城人最爱。
打篮球这项运动最初由一些出外读书的年青人引进,不久风靡全城。抗战时期达到高潮,有“抗倭”、“精忠报国”、“长城”等队名,我的父亲和两个伯父均属于最初的一泼。早年间,没有现今这样一套齐整的行头,球员们上场,大多穿着家织土布单衣,后来觉得累赘,赤身露体又不雅,于是将两只袖子剪去,变成一件“火汗褡”。背上粘贴一方纸,标注队名和号码以示区别。脚上更是五花八门,有的穿布鞋,有的穿草鞋,还有的干脆打赤脚。有心术不端的球员,瞄上对手脚后跟,待人家跳起投篮时,迅速踩住开裂的鞋底,让对手功亏一篑,引得场外笑声一片,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。小城人迷恋上了篮球,竟产生出许多家庭队,男人们全都会两手,后来妇女们也加入进来。累世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戚族相连,场下亲连亲,戚连戚,场上则必争高下,球场上奔跑的人忘我投入,场外的男女老少放开嗓子呐喊助威。日久,成为每天傍晚时,小城一道不可缺少的盛宴。因此,城里一位喜作打油诗的半吊子文人曾写过这样一副对联:“新生池里,碧波翻滚光胴胴;中山堂外,呜叽呐喊火汗褡。”上联是指在招堤新生游泳池游泳,下联说的就是中山纪念堂的篮球赛。
到我们开始习学操练时,人们的热情仍有增无减,匆匆吃罢晚饭就去占据有利位置,谈论起某个球员和某场赛事则津津有味,不会厌烦,比现今的青年讲起乔丹和姚明劲头更足。不过,这时球员们已经穿上棉纱背心和胶鞋,队名也多取“雄鹰”、“海燕”及“战斗”矣!
和看篮球一样,小城人嗜戏,听见锣鼓响就会心痒难禁。球场后面是一个可容两三百人的剧场,大多数时间都有演出。安龙的戏剧活动历史久远,早在明末清初时就已开始。道光时筑起正式的演出舞台,府试院的演剧台供官绅士子们观赏,而江西会馆的戏楼则是百姓们消遣的地方。清末,文琴坐唱兴起,戏剧艺术进入百姓庭院。抗战时期文明戏传入,爱好者们自发组织者“四维国剧社”、“绿海音乐研究社”等艺术团体。解放初期正式建立剧团,先演滇剧,后演黔剧。
每逢有演出的夜晚,我们这群少年就躁动不安,吃过晚饭就候在剧场大门外,遇到熟悉的大人,牵着人家衣角混进门去。剧场里很是热闹,每有小演员出来亮相,勿论他是帝王将相,抑或龙套兵弁,少年们必定爆喊出他的乳名,往往遭来大人们的叱喝。有时演至中途,台前那两盏煤气灯便扯起鬼眨眼,忽明忽暗,少年们又齐声呼叫“打气!打气!”这时,弄不好脑袋上就会挨一烟袋。拿着长烟杆敲人的汉子,身材瘦而高,眨巴着眼睛,脖领中插满长短不一的烟杆,身背一只竹篓,竹篓中装着茶杯,手提一把用黑棉布包裹着的土窑茶壶。他不断地在人群中穿行,或是递一杯茶,或是将点燃的烟杆递到人家嘴边,获取一点零钞。据说他曾经是一名川剧演员,抗战时期流落过来,嗓子倒了,早已不能登台,因此操此营生糊口。
舞台上看得多了,心里不竟活动起来。几个爱好戏剧的同学就聚在一起,将各处收寻来的牛皮纸制成戏装,又用竹木砍削成兵器,正儿八经地排演起来。演出地点轮换着在几家天井里,还得选择月色明亮的夜晚,观众则是年幼的弟妹和家里的老人,但同样演得很认真。有一姓刘的同学,他一只脚微跛,却是聪明绝顶,各种戏装的裁剪,蟒袍玉带、金瓜钺斧的制作都出自他手。由于脚的关系,他不便亲自上场充当角色,便包揽了导演和剧务。剧本则是你一言我一语凑成,最后由刘同学定夺。“文革”中,由于两派武斗,他猫在家里的阁楼上,鬼使神差竟把脑壳伸出窗外张望,被一颗流弹击中,真应了那句天妒英才的老话。文化艺术的长期浸染熏陶,造就不少文艺人才,百姓们也一直传承着吹拉弹唱的喜好。
在小城街上很少看到行色匆匆的人,若有,必定是家里有了什么急事。生活的节奏在这里总是要慢半拍,假如在缓缓行走的人群中看见某人匆忙走动,人们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定他,熟悉而嘴损的人会这样调侃:“慌哪样,忙投胎呀!”厚道一些的就说:“脚绞脚的忙哪样,拣得金元宝啦?”与之相反,本地人最常说的一句话是,“忙哪样,赶场吃酒是一天!”
小城人也有忙的时候,一般是在十冬腊月。因此,“忙十腊月”这句话就成了申明自己忙乱的理由。这期间,有的人家要着手筹办儿女的招进嫁出,有的则要尽快结束起房盖屋的收尾,好在春节到来之前搬进新居。而更多的人家是准备过年的食品和拆洗铺笼帐盖。
每到岁末,当家人在盘算过年用度时,便想起了新春岁首那待客的饵块粑以及糯米汤圆,自然就赶紧洗刷石碓。假如夜里起了浓霜,预示明朝会有太阳,有算计的主妇便即刻将糯米浸泡蒸掏,于是,凝重、沉闷的碓声就从那些幽深的小巷里荡出来。犹如一发升空的信号弹,一处声响,满城心慌,牵连起更多的人起来,碓声也就响到天明。舂碓是极其艰辛的劳动,几十斤重的碓杆,全凭一只脚的力量,压下、抬起、又压下,如此重复千百次。这声音伴着小城人一代代降生、逝去、又降生,不知响了多少年。
此外,还得出城去砍来柏树枝,买回甘蔗取皮,抖搂出平时积攒的花生壳、桔子皮,守在灶门口,微火慢熏香肠腊肉。这期间,安龙特产的粽粑叶也上市了。主妇们买来洗净晾干,在铁锅里将糯米草、甘蔗草烧灰染糯米,又要舂草果、炼鸡油炒米。之后,一家人围坐在天井里,动手包扎那枕头粽粑。
此时,在城外的溪流井泉边又是另一番景象。小城人爱干净,身上的衣服讲究要洗得“青纱现白纱”,那时的衣料大都是“卡其布”,“阴丹士林布”和家织土布,中年妇女还喜欢将袖口白边外露,显示其清洁而能干。遇有天气晴朗的日子,大姑娘、小媳妇们动手拆下厚重的被褥和布帐,换下一家老小的衣服,装在竹背篓里,背到溪流边洗涤,好干干净净过年。中午时分,家里的男人会提着食盒去寻找。这时,溪流边的草地上,低矮的树丛上,收割过庄稼的田野上已是一簇族、一片片五颜六色,浣衣人就在这斑斓的色彩间享用野餐。
待这一切准备好后,春节也就到来了。正月里有玩龙灯、跳花灯、玩狮子诸多活动。女孩子们喜欢的是“打秋”。就是在地上栽一木桩,尖端削成和尚头,横架一根木棒,称为秋杆。在秋杆两端各安一个扶手,地上的娃儿们将秋杆推动旋转,杆上的女孩子或骑或伏在秋杆两端任其旋转,伴随着和尚头摩擦发出的声响,女孩子们放声欢笑。男孩子们则喜欢提着有龙头、青蛙、蝉、蟹、鱼、兔等动物形状的彩灯满城游走;更喜欢放花、放炮仗、放地牯牛、放火箭、放黄烟;跟着玩龙灯队伍满城撵。为了不让逝去的先人们寂寞,正月十五人们还要去祖坟上点亮灯笼。
新年期间,勿论贫富,彼此相请作客,称为“请春客”,相互往来,竟达一两月之久。不时会有一个中年男子上门来,或是站在人家大门外,或者径直走进天井,先把主人家喊答应了,随即放下掖在腰里的长衫下摆,满脸堆笑,清晰地说明受某人之托前来请客。言辞很是讲究,若是只请当家人称“单喜”,请夫妇二人称“双福”,若是全家满请则称“阖府”。帮人请客是他操持多年的职业,因他彬彬有礼,谦恭随和,相貌喜兴,能准确传达主人家意图,从不误事,城里人家的婚丧嫁娶、人情客往都请他转达。他一年到头走街串巷,住在哪个旮旮角角的人家都晓得,而城里男女老少也都熟悉他,满城皆称“张满耶”。
少年不识愁滋味,在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,懵懵懂懂的少年们送走了一年,待新春到来时,又重新去经受属于自己的日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