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赶大戊》
文、刘燕成(苗族)
赶大戊,也叫赶歌场。传唱于湘黔四十八寨的《流离歌》里有歌词说:当初古人杨武王,武王手内开歌场。武王留下这条路,如今才得这团齐。由此而知,赶歌场是有很早的历史了的。
自古以来,湘黔四十八寨的苗侗人民,大戊日是不事耕作的,用来玩山对歌。但不知道到底流传了多少年以后,赶大戊,玩山,便固定了日期和山头,不一定是大戊日的事了。譬如,地处湘黔边界的四大古歌场(天华山歌场、阿婆坳歌场、龙凤山歌场、两头坳歌场)之一的龙凤山歌场(属于贵州天柱竹林乡),每年农历六月十五日都要赶大戊的。
这恰恰是禾苗插青的时候了,为了去赶大戊,一大早,父亲就去管了秧田水,又割了一担沉甸甸的早牛草,喂饱了牛。母亲也是早早地就起了床的,她先是把一家人的早饭做好,然后再赶出那满满的一木圈土鸭儿,把鸭赶下了木屋楼脚的烂泥田,任它们在那里疯玩、觅食。回得屋来,把我们逐一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拧醒,换上平日里舍不得穿的新衣,去赶大戊。
事实上,赶大戊的头一晚,我们实在是睡不着觉的,心里想着明儿就要去赶大戊了,想着那歌场上的凉球粉,那红光闪闪的李,那卖葵花的老奶瓜筒里米粒饱满的瓜子和地摊上香喷喷的油茶,实在是彻底地冲淡了我们的睡意。母亲半夜醒来,见得我们依然圆睁着双眼,灰溜溜地望着木顶板,听得见喉咙里干咽着口水的声音。这个时候,母亲总是会起床去翻开她的木柜子,搜出柜子最底层的那个红布袋,给我们每人打发几妹硬币,五分的,或者是一角的,家境好的一年,就多打发一些。在我印象里,似乎是年年家境都不如意的,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赶大戊的渴望。
吃过早饭,就出发了,左邻右舍,上村下寨,纷纷相互吆喝着,结伴同行。只有伙子们,姑娘们,脚下像抹了油似的,走得飞快。这些年轻人,却是打扮了一整个早上。只见姑娘们个个都头发洗梳的亮亮的,顺顺的,长发间系着红头绳,自己染的。洁白的麻腰带也是自家织的,系在腰上,那柔软的曲线,秋波一般,一浪一浪地荡漾着。小伙子们的棒布衣,看起来虽然老土了些,但却是很有精神的,整整齐齐地,把衣服扣到了领,看上去,脸蛋儿更是堂堂正正的了。家底厚实人家的子女,是要在耳上,脖子上,手上,戴了那精美首饰去赶大戊的。当然,到了歌场里,这贫富是没有界线的,别人看中的,是歌场里的你有没有一副好嗓子,会不会对歌。
赶大戊,赶的就是一种热闹,一种气氛,一种乡情。
龙凤山赶大戊的歌场,就在龙凤山腰的竹林苗寨,寨子里有一片茂密的森林,一条青石小道,曲曲折折地缠绕着山梁拾级而上,据说有数千级才到达了坡顶的。这小道两侧,琳琅满目的小卖,花样各异的货色,点缀在一浪又一浪的人潮里,生意自然是不用说的,好经营。
正午,龙凤山上的人潮真正的沸腾起来了,歌声,口哨声,叫卖声,一些顽皮的小毛孩因花光了零用钱而挨了父母打屁股的哭声,声声入耳,热闹非凡。我是跟着母亲一起挤到了山腰里的歌场的,父亲早就溜得不见踪影了,看着歌场上,母亲说,歌场里声音最尖最亮的那个,就是你伢(父亲)。是的,父亲实在是很喜欢对山歌的,他的抽屉里,有十来本手抄歌本,全是他自己编撰或抄来的,一有空他就翻开歌本背歌,有时候,干着活儿,嘴里也在哼着山歌,声音尖而亮。我是听着父亲的山歌长大的。
赶大戊的歌场里,男人为郎,女人为娇,同性间不对歌,同寨人之间也不对歌,要么郎娇对唱,要么不同寨子之间的人对唱,唱出了输赢方才罢场。山歌好唱,但难对,对赢就更难了,父亲对歌总是要对到天黑,对赢了别人才回家。
很多年了,我一直没有忘记歌场里父亲闲唱的那首山歌:
日头老老来酿工,
打把剪刀学裁缝;
学得裁缝屋里歇,
日头莫晒雨莫淋。
(老,热的意思;酿工,即干活)
现在,我虽然是生活在别人的城市里,但我想,我有相对稳定的工作,有自己的房子,有一个和睦的小家,我应该可以算得上是那个打好了剪刀的裁缝了的。